【拉啃】追兔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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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在焕并没有马上得到金元植的回复,可是他没打算催他。在大楼的顶端有一座两层的图书馆,中央挖出一个天井,井里栽着各式植物,俨然一个小型的室内植物园。金元植没有打算再次逃出去的迹象,成天坐在植物园里如饥似渴地读书。韩相爀每天会去找他说几句话,更多的是为了刺探他的状态,而报告给李在焕的结论总是金元植很平静。李在焕不愿打破这份平静,他手头上积压的工作也繁重,有一天他因为工作二十四小时没合眼,回房间躺下了,紧绷的神经却无法放松,终于又爬起来,到顶层去坐在图书馆二楼的一排竹子后面向下望,金元植果然在那里。为了确保光合作用,植物园的顶上挖了个天光出来,到了晚上,月光就顺着玻璃顶牛乳一般倾泻下来,金元植浸在其中,黑发融于夜色,白的衬衫则要随着月光一起淌走了。看书的那个人对此浑然不觉,看人的这个却跟着平静下来,慢慢感觉到了困意。然而他舍不得回去睡觉,就好像他舍不得催促金元植作出决定。他愿意折损这一枚可替他打天下的棋子,以换取这一方小小植物园里永恒的安宁。李在焕对艺术懂的不算多,可他钦佩起那些愿意把藏画拿出来展览的收藏家,他们是无私的,可他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高尚,时间拖得越久,他就越自私地认为,把金元植养在这个他亲手建成的伊甸园里避世绝俗,没有什么不好。想到这里,李在焕抬起手准备把香烟滤嘴送到唇边,然而男人的声音使他的手停在半空。

 

“你打算看我多久?”

 

他愣了愣,把烟放下,却不曾从那排竹子后面走出来。他太久没合眼了,藏在阴影后面,恰好省了整理表情。他没有掩盖脸上的倦意,道:“原来你知道。

 

 “我是个特工,这点动静都察觉不到,我早死了,”那人在明处,通透、明亮,迎着月光抬起瘦削的脸,又问:“你昨天没来,忙工作?”

 

李在焕抽一口烟,烟气也模糊了金元植的面容,让他看起来越发像画里的人。于是,像那些在艺术馆中对着油画默默哭泣或低语的人们,李在焕也开口,不由自主地去倾诉一些对方没必要知道的东西:“高特工的情况很不好……我怕我治不好他。”

 

金元植闻言低下头翻书,边说:“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责任。”

 

李在焕笑了,“啊,你是在安慰我吗?”

 

“我只是陈述事实——但是可以,你可以当成是我在安慰你。高特工,我,还有阻止情报院甚至拯救世界,都不是你的责任。”

 

李在焕在阴影里垂下眼,或许是他的身体渴求着休息,拿烟的手颤抖着,一截长长的烟灰就这么颓然跌落下来。他对着自己的手眨眨眼,转而问:“你在读什么?”

 

男人看了看封面,道:“《古拉格群岛》。”

 

李在焕挑眉,“一上来就啃这种大部头?”

 

而金元植没有回答,自顾自翻开扉页,照着那行致敬的句子念道:“‘献给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但愿他们原谅我,没有看到一切,没有想起一切,没有猜到一切。’”

 

这个时候他若还藏在草叶之后,就显得太卑鄙了。李在焕走出来,柔声叫他的名字,试着劝一句,可是金元植已经接着说下去:“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人类能有多残忍。”

 

他把手里烧完的烟在栏杆上摁灭,掏出打火机来,边点起新的一根,边看着那火光说:“那是以前的人类。”

 

“现在只怕更糟。”

 

李在焕把烟点着了,来不及抽,只顾叹气,说:“我知道,经历了这些事情以后,你可能会对世界很失望,甚至憎恨它,但……”

 

“我不恨它,”金元植摇摇头,随即抬头看一眼月亮,“毕竟我其实根本没有看过它。”

 

李在焕没了言语,沉默着站在二楼抽第无数根烟。他准备抽完这一根就回去好好睡一觉,然而在烟烧完之前,金元植把书一合,仰面看着他,说:“我会为你工作的。”

 

“什么?”

 

“你的offer我收下了。我任你差遣。”

 

李在焕把两只手搭在栏杆上,倾身向下问:“条件?”

 

“我要查看所有跟我有关的资料。”他答得很快,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的。

 

“我只有你的实验报告,“李在焕如实回答他,”你曾经的个人物品已经被情报院销毁了。”

 

“我明白。”

 

他吸一口烟,点头道:“我会把数据库的权限给你。”

 

“还有一件事。”

 

“什么?”

 

金元植顿了顿,随后用一把冷冷清清的声音开口:“你有多少关于李弘彬的资料?”

 

 

 

男人穿上情报院的制服,肩上佩戴着上尉军章,在房间前站定,挺直了腰板推开情报院院长的门。一句“您找我”噎在嘴边,怔怔看了会儿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沙发上的两鬓斑白的男人,深深低头,毕恭毕敬喊一句“父亲”,又向站在办公桌前较年轻一点的中年男人致敬:“崔院长。”

 

房间里的两个男人转过头看他,崔院长冲他笑了笑,和蔼地问:“李将军今天来,也是为了你搭档的事情。还是没有消息?”

 

然而李弘彬清楚,对方的和蔼未必是什么好事情。他低下头,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是下属失职。”

 

“你确实失职,”而他的父亲,上一任情报院副院长,卸任后仍为院里担任战略顾问,他严厉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没有人会就这样消失。”

 

李弘彬咬咬嘴唇,他没想到这件事甚至惊动了父亲,却也不甘自己过去几个月的辛苦搜索就这样被一笔勾销,解释道,“是儿子的过失,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

 

可他的句子被李将军打断:“如果你尽了你的所能,当初就不会授权他潜入潜意识。”李弘彬只顾握紧拳头,却不曾回嘴,他父亲的性子他清楚,反驳是没有用的,于是他只能低着头听对方继续责备下去:“他是情报院的重要财产,把他交给你,是因为你是我儿子,我信得过。你不要让李家蒙羞。”

 

“我……”

 

“可以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那天晚上李弘彬没能睡成——又一次。晚上三点五十他浏览着一份账目表,他们盯上了一家首尔市内的大型生物科技公司,韩相爀是那里的职员。他们的大楼离情报院并不远,甚至也经历过几次搜查,然而始终一无所获。他试着从账目表上寻找破绽,然而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合法。李弘彬焦躁地搓了搓脸,靠进椅背里去。金元植已经消失了整整两周,甚至不知是不是还活着,他希望他还活着,但即使是死了他也得把尸体带回来。他清楚金元植对情报院的意义,从四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清楚。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不知为情报院收集了多少信息,就是死了大脑也会被挖出来做实验。想到这一层,他叹了一口气,觉得有必要去给自己倒一杯酒,然而还没等他站起来,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李弘彬摸到桌子底下那把小型手枪,沉着地走到玄关,透过猫眼他看到的让他抽了口气。他打开门,面前的金元植直挺挺地倒在他身上。

 

李弘彬把他架到床上,带枪出门巡视了一圈,确认了没有被跟踪的迹象,回去开启了公寓的高级防御模式,做完这一切,金元植还是倒在床上没有醒。李弘彬检查了一遍,对方身上的外伤恐怕是逃出来的路上弄出来的,通通不严重,也是意料之中,毕竟无论是谁存心掳了他去,想必都对他的大脑而不是肉体更感兴趣。李弘彬不知道他会昏迷多久,只好拨通了电话,希望对面还没睡下。

 

半小时后郑泽运来了,没多问金元植的情况,他看得出来李弘彬也一无所知,径自打开工具箱做了一系列检查,发现金元植的脑电波异常紊乱,恐怕这两周里曾有人反复试图入侵他的大脑甚至对他进行生物洗脑。然而手边的设备不齐全,等金元植醒了,还是得带回院里做全面的检查。

 

金元植在清晨醒来,李弘彬便立刻开车送他回情报院。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话,李弘彬想问问他还好吗,但是对方灰暗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搭档四年来他们不是没有遇过危险,可从来是共同面对,如今他站在高处觉得自己该安慰一句,又发觉自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金元植从前一向不需要安慰,只需要治疗。李弘彬能做的只有踩一脚油门,尽快把他送到医疗部门那里去。一上午都耗在了郑泽运那里,从身体检查到心脑电图再到情感测试,金元植因为被迫断药而产生了明显的情感波动,郑泽运告诉他那是断药所引起的激素失调,金元植看起来信了,他一向对郑泽运说的话深信不疑。所有检查流程走完之后,金元植坐在密封的房间里独自开始对着录像机报告过去两周内发生的事情,李弘彬就抱着手在单面镜的另一端静静听。他听到金元植说,在被韩相爀带走的两周内,他被囚禁在房间里强行断药,经历了严重的戒断反应之后韩相爀开始为他注射安眠药强制进行精神连接,潜入他的意识窃取资料。韩相爀要找的资料究竟关于什么,金元植仍然不清楚,他能做的只有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藏在意识深层,努力抵抗韩相爀的入侵。这时郑泽运走过来在李弘彬身边站定,李弘彬便目不转睛地盯着金元植开口问:“你觉得他有可能发觉自己曾经是有感情的吗?”

 

郑泽运思考了很久,说:“人无法知道未知的东西。”

 

“所以事情的关键在于韩相爀。他到底要什么?我总觉得一定跟Wonderland有关。”他谨慎地念出那个计划的名字。

 

“最坏的情况是韩相爀知道Wonderland的存在。”

 

“他知道的可能性很大,但他能了解多少?甚至连你我都也只是听说过而已。我们只知道金元植是从那出来的。”

 

“这才是最可怕的,”郑泽运慢条斯理地说,“正是因为韩相爀了解的不多,他才这样拼了命的收集信息。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观察金元植的状况。”

 

“如果金元植真的知道了自己……”

 

“那只能格式化记忆。”

 

李弘彬看着单面镜上郑泽运浅浅的倒影,这个声线惯常柔软的男人此刻听起来和这屋子里无机质的一切一样冷冰冰。

 

 

他按郑泽运说的那样,密切观察着金元植的状况。他以金元植刚经历过戒断症状,身心情况都不理想为由,把他带回了家,腾了一间客房让他住下,也好有个照应。金元植没有拒绝,他从报告室出来的时候脸色还是很差,甚至因为被迫回忆两周内经历的一切而轻轻发着抖。李弘彬不怪他的脆弱,这种脆弱对金元植来说想必极度陌生,毕竟在他的一生——所谓的一生里——他从未经历过这种脆弱。他没跟金元植多说什么,男人看起来很疲惫,于是他给他拿了两套换洗衣服就嘱咐说洗个澡好好睡一觉,自己则钻回书房继续钻研韩相爀的来历。手上的线索统共是三个男人:金元植、高特工,还有那个死了的李在焕。三个人都为情报院工作过,他不禁怀疑韩相爀是不是跟情报院也曾经有什么关系,然而系统里查无此人,等李弘彬彻底意识到这个方向也是个死胡同以后,已经是凌晨三点。他走出房间倒杯水喝,却见金元植在沙发上静静坐着,月亮冷硬的光打在他冒了胡茬的脸上,李弘彬突然不合时宜地想,他的头发好像长得太长了。他走过去问对方怎么不睡,得到的回答是睡不着。李弘彬不再追问下去,转而问要不要喝酒。金元植点点头。他问他要喝点什么,烧酒还是啤酒。金元植扯着嘴角笑了,说都不够烈。话讲到这里就不必说下去,片刻,李弘彬一手夹着两只玻璃杯,另一手拎一瓶威士忌,在金元植身边坐下,给两个杯子里倒上。他没有打算跟金元植聊天,然而金元植开口了:“我想不通韩相爀要的是什么。”

 

李弘彬叹了口气,道:“别想了,让大脑休息一下。”

 

可是金元植显然不打算听从他的意见,“你当时接近他的时候,套出了什么?”

 

李弘彬不愿意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套不出什么。你也不是没审过他,他说话滴水不漏,我什么办法都用过了。”

 

金元植睨他一眼,慢悠悠道:“我知道。你还让他蹭了你的屁股,我以为你牺牲色相到这地步能套出点什么。”

 

“什——”李弘彬差点被一口酒呛死,咳得脸都红了,高声道:“我没有!我是跟他调情了没错,但这也太……你听谁说的?”

 

金元植摆出一个‘拜托’的表情,道:“我进入过他脑子里。”

 

“他伪造了自己的记忆?”李弘彬瞪大了双眼,“这混蛋……他想在你面前羞辱我。”

 

金元植被李弘彬的反应逗笑,可是笑对他来讲仍然不是什么熟悉的事情,即使他曾反复在房间里独自模仿练习过李在焕微笑的样子。而李弘彬也不再是什么他熟悉的人了,这个他所谓的搭档与兄弟,一旦剥去了这两重身份,金元植便不知道该怎么定义他了。他盯着李弘彬看了许久,直到对方也发觉了他的目光,只能不自然地闷声喝酒避开眼神。金元植开口,就这一次,他用了很恳切的语气,是他知道恳切的含义之后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别人讲话,他说:“弘彬,我有的时候觉得,断药以后我变得不像我了。”

 

李弘彬盯着杯子里剩的那一点点酒,意识到金元植从未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讲过话。喝光最后一口酒,他扭头望进金元植眼里,拍拍他的手背,说:“泽运哥不是诊断过了?只是你的激素紊乱了,恢复用药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好起来。”

 

金元植把没喝完的那小半杯酒放回桌子上,轻声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然后起身走向客房。

 

 

 

金元植恢复得很好,毕竟他本来就是装病。六室的人手本来不多,他又是个无可替代的角色,回到情报院的第五天上面就要求他重新回到岗位,虽然还不敢给他布置太危险的潜入对象,可连接几台电脑他还是能够胜任的。他按兵不动了几日,寻找着机会去完成李在焕交给他的任务,然而李弘彬这些天寸步不离,就连李在焕给他用来中和情感抑制剂的药物,他每天注射时也得见缝插针才逃过李弘彬的眼睛。他这样等了几天,机会终于来了。实验室的数据出了点问题,在网络里逐个排查故障点恐怕要耗上几周的时间,上面看金元植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要他潜入内网看一看就是。连接电脑比连接人脑要来得安全太多,郑泽运甚至没有跟着他去机房,只有李弘彬独自带着终端陪他到地下室去。金元植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可从没有觉得这个地方这样压抑。连排的柜子整整齐齐摆着服务器,骨灰储藏柜似地保管着人类文明的尸骨,服务器上闪着的蓝光就是零落的鬼火,整个的地下室没有一点人的气息,可它确实又是人一手创造的。李弘彬把连接终端插上总服务器,走过来打开潜入程序,授权金元植下潜。

 

与电脑连接是一件很枯燥的事情,金元植悬浮在没有边际的白色空间里,面对着环绕着他的宽度与高度都无限大的书架,这样想。他有的时候觉得讽刺,如果当初那些把资料数字化的网络的发明者,得知在意识世界数据却最终又以纸质卷宗的方式呈现,该有多生气。好在物理学在这里并不成立,所以他轻轻一挥手,如同在水中一划水,就灵巧地飞越了几十层。他往下层找去,事实上,在这个没有边界的空间里,上层和下层的概念也不复存在。金元植慢慢地感到了焦躁,这个纯白色的世界好像在慢慢把他也数据化。无数的卷宗在他眼前翻过去,整座数据库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流水线,而他成了唯一的一只机械臂。时间的概念也被弱化,金元植开始产生自己的一生都会被耗在这座巨大墓穴的错觉,直到眼前的卷宗引起他的注意。

 

这不是情报院要找的故障点,这是一卷加密的卷宗,查阅权限是副院长级别。通常这种程度的下潜都会使得整个资料库完全暴露在潜入者面前,更何况金元植是自己人,但是显然情报院的内网安全级别前所未有的高。他迅速在心里记下了卷宗位置,又另外花了点时间完成了情报院给他的任务,抬起头对还在机房里等他的李弘彬说:“任务完成,申请上浮。”

 

 

 

高特工的状况很糟糕。他的躁郁症已经开始导致严重的木僵症状,狂躁时暴力而危险,抑郁时则可以完全拒绝进食,靠着营养液才勉强存活。他的发病往往毫无征兆,李在焕的团队不得不二十四小时待命,可一个经过训练的前特工真的狂躁起来,又只有韩相爀能制得住。那孩子因为这事已经许久没有睡过好觉,李在焕看他眼下的黑青又过意不去,嘱咐他回去好好睡一会,自己则在病房外的观察室里窝在椅子上不敢阖眼。可是极度的疲惫还是拂下了他的眼皮,他撑着脑袋头一点一点,却突然听见一声巨响。李在焕在椅子上惊醒,一抬头,病房里的男人倒在血泊里,手里握着枪。他顾不上叫护士,打开房门冲进去,血从男人的太阳穴流了一地,浸湿了他的黑头发和白衬衫。李在焕在他身边跪下来,捧起男人的脸,而浑身是血的金元植在他怀里抬起手攥紧他的领子。

 

他听到金元植说:“你为什么不救我?”

 

李在焕从椅子上尖叫着惊醒,他抓着扶手大口喘着气,眼泪早已汇在他的下巴尖,一滴一滴落在深色的裤子上。他擦了把脸,走进病房,高特工在病床上安稳地睡着了。他走出去,扶着走廊的墙壁把自己拖到楼梯间里,急躁地翻出最后一根烟准备点上,偏偏手抖得厉害,火机怎么也打不着。他烦躁地用力一按,打火机脱了手,顺着楼梯一路摔下去,躺在地上不动了。他突然地脱力,连走下去捡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顺着墙坐下去,眼前一阵阵地黑,他用仅有的一点精力给自己诊断了一下,估计是低血糖。坐了一会儿他好一点了,想着还有事情等着他,便推门出去,正好遇上迎面走来的韩相爀。

 

“在焕哥,金……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可能是饿的,”他摆摆手,“金什么?”

 

“金元植回来了。”

 

李在焕赶到的时候金元植已经在办公室等他,看起来在情报院的这些天没有受什么苦。可金元植回头迎上李在焕,却一眼看见他苍白的脸,他又偏偏还穿一件白大褂,整个人在一味的白里面空空荡荡,随时都会被背后那面洁白的墙吞没。金元植伸出手去,在半空中又失去方向,最后画了个难堪的弧度插回裤子口袋里。好在李在焕早已没有精力注意这些细节,他问你怎么回来了,情报院没有跟着么?

 

“上周还天天盯着,这周事情多,我也算重新取得了信任,”他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又道,“不谈这个,我查到了点东西。”他随手取下李在焕桌上的便签纸,写下一串网络坐标,道,“我潜入情报院内网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文件,很可疑。我不敢用情报院的网黑进去,所以拿来你这边,看看能不能破解。”

 

李在焕接过来说:“这种东西你可以不用亲自来,我给了你云端传输的权限的。”

 

金元植一耸肩,道:“也许我只是为了高兴。”

 

李在焕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走过去在电脑前坐下,输入那串字符。文件果然是重重加密了的,光是访问权限就用了非对称的RSA加密算法,好在这对李在焕还不算什么太难的事,然而数据还被压缩了一层,这一次用的是量子加密。金元植见李在焕眉毛一拧,想问他一句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睡觉,然而嘘寒问暖在他的语言系统中本来是不存在的,这时候韩相爀又推门进来,手上端了热茶和几样点心,放在李在焕跟前,说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并强硬地把李在焕连人带椅子从电脑前拉开。那几样点心看上去就甜得腻人,可是李在焕好像很喜欢,双颊塞得鼓鼓的样子让金元植暂时忘了他推门进来时是怎样的憔悴。“你们的技术也蛮先进,”他满嘴食物含混地说,“量子加密都用上了。”

 

金元植没有忘记自己情报特工的老本行,走过去说:“我来看看。”他弯着腰捣鼓了一会儿,问:“这栋楼有多少台电脑?”

 

“很多,怎么了?”

 

“我需要你调用所有能用的CPU,我写一个swarm程序,把计算量分布到所有CPU上,否则三天三夜也破解不了。”

 

“你有考虑过上传数据要耗掉的时间吗?”韩相爀坐在昂贵的办公桌上插话。

 

金元植上下打量他一眼,撇嘴摇头,打算看在李在焕的面子上就不翻这个白眼了。 

 

一小时后韩相爀看着屏幕上99%的破解进度条,心想在焕哥这个墙角挖的还可以。被加密的文件体积极小,只不过是一份方案的草稿。李在焕从头到尾阅览一遍,脸色,双唇则越抿越紧。草稿是Wonderland四期的方案,二期中他们强化了实验品的精神能力,而四期他们进一步强化特工的体能,激发到人类极限的地步。而真正让金元植也忍不住在身后抓紧了椅背的,是情报院正在建立的信息网络。四期实验计划生产高达两百个可投入使用的精神情报特工,所有特工的大脑都被服务器远程控制。潜入时看到的一切信息将不再需要报告,而是直接上传到网络。特工的生命体征和坐标也被随时监测,一旦出现叛乱,可以立即通过服务器永久关闭特工的大脑。

 

“他们在把人类变成AI……”李在焕的声音哑得厉害。

 

“绝对服从命令的AI。”金元植替他补全了更残酷的那部分事实。

 

李在焕把脸埋进骨节分明的手中,搓了搓疲惫的脸颊,道:“必须阻止他们……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他们的实验机构在哪里?情报院没有那么多地方给两百个人进行实验,我需要确切的坐标、参与实验者的信息——”他越说越快,好像一口气喘不上来,顿了好久,缓缓舒出一口气,“总之信息越多越好。”

 

金元植点头道:“我会继续查。”

 

李在焕抬头对他说声辛苦你了,嘱咐他回去的路上要小心。金元植看了一眼韩相爀,又看了一眼李在焕,低声道:“我今晚不打算回去。我能借用你的图书馆么?”

 

韩相爀没说话,望着李在焕等他发话。留金元植下来不是个绝对安全的举动,然而李在焕点点头,说我跟你一起去。

 

“为什么想来这里?”电梯门打开,他们踏进图书馆一层的时候,李在焕问。

 

“在这里我很平静。”

 

“平时你很焦虑么?”

 

金元植迟疑了片刻,回答:“你知道吗,我现在有了情感,可是这些情感并没有让我快乐。”

 

李在焕不再试图安慰金元植,也放弃了劝解自己:“这只是个开始呢。害怕又非要面对,痛苦又非要承受,恨又非要爱。人总是这样的。”

 

“爱是什么感觉?”

 

李在焕短促地笑了一声,打趣道:“你现在像是小孩子,拉着大人询问宇宙的起源。”

 

金元植没有回答,往层层书架里钻。李在焕的图书馆里有很多旧书,而金元植喜欢故纸堆的味道,喜欢经年的纸张粗粝的触感,像许许多多被时光磨得很温柔的、摸得着的、实体化了的灵魂。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今天想看哪一本,孩子探险似地在层峦叠嶂的书架间游荡,李在焕也不说话,跟在他后面。金元植的手放在一排排书籍上,边走边拂过去,却突然停下来,抽出一本他摸着中意的。“这本是讲什么的?”他扬起手上的书问。

 

李在焕看了一眼封面,怔了一下,道:“我没看过。是个老朋友的。”

 

金元植低头兀自翻开,贝尔纳·韦尔贝的《睡眠》。书页上还用铅笔做了些笔记,字迹看起来出自一个年轻人之手。他想问是哪个老朋友,又怕问得太多,合上书拿在手上,道:“你累了吧。我们去植物园里坐下。”

 

李在焕点点头,跟着他进了那个小小的植物园,那天晚上正是满月,于是他只开了沙发旁的一盏小阅读灯,李在焕就窝在沙发的另一头,看他翻开那本书,用膝盖蹭蹭他的腿,说:“正好我没有读过,你读给我听吧。”金元植垂眼翻开书,从第一页开始低低地念起来。那是一本没有什么情节的书,他自己念着念着就忘了时间,直到李在焕从那头坐到他身边,把脑袋伸过来跟他一起看书上的字,凑得太近,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脸颊。金元植以为他只是无意,然而下一秒,李在焕捧起他的脸,拿嘴唇碰了碰他的。他没有太大的反应,甚至不曾闭眼,男人碰过了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坐在他身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吩咐他继续读。金元植满心疑惑,问:“刚刚是什么?”

 

李在焕耸耸肩,伸手替他把念完的那页翻过去,说:“等你以后爱上一个人,会用得着的。”

 

金元植看着肩上男人细小的发旋,舔舔干燥的嘴唇,继续念下去。过了一会,他感觉到肩上沉了沉,李在焕终于靠着他睡着了。


TBC




IT术语都是瞎编的

(其实整篇文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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