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啃】追兔子(3)

前文:(1) (2)



II. 月的章节

 

大脑在他的声带能正常工作之前已经运转起来,金元植意识到自己身在陌生的房间,想必自己是在昏迷期间被送过来,或者说,劫持过来的。此前的记忆停在潜入的末尾,他在韩相爀脑中回答了李在焕问他的问题,之后便再无印象。李在焕,或者说韩相爀,究竟用什么办法逼失误率为零的自己犯下追兔子的大错,他不得而知,可知的是,这确实是个陷阱,不仅是在审讯时邀请金元植第三次对他进行潜入,甚至从一开始被李弘彬抓回情报院都可能是设计好的。讲到李弘彬,他不知道李弘彬现在怎么样了,但他清楚若是再相见,对方一定会秉承马后炮精神,大力数落他早该听自己的话别去潜意识里自投罗网。想到这里金元植有些头痛,但李在焕的声音响起来,提醒他应该着眼于当下的麻烦。

 

他试着看清李在焕的脸,可对方没给他太多机会。在他完全清醒之前,几个穿工作服的人已经在他的床上架设好摄影仪器,镜头正对着他的左眼眼珠,另一头连着将成像成倍放大的显示器。李在焕坐在显示器后面,被机器挡着脸,金元植只能听到他在念一些情感测试题,他每个月都要去郑泽运那里做一遍的那种,什么你去朋友家做客对方却跟妻子开始吵架啦,什么有人在你生日的时候送了你最不喜欢的味道的香水啦。他不觉得对方处心积虑把自己抓过来就是为了给他测试情感,特工敏锐地嗅出阴谋的味道,采取最保险的对应手段:沉默。李在焕见他一言不发,也不恼,念完六页纸的测试题,道:“接下来请观看一段录像。”

 

他暗自腹诽李在焕没有半点新意,连录像都是他看过的,在他成为正式成为特工的前一天,还是由李弘彬播放给他看的。录像是一位女犯人被枪决的现场,她被束缚在椅子上,行刑者冲着她的太阳穴开枪,然后她就垂下了头,死了。这一次李在焕没有再问他任何问题,录像结束后镜头和显示器也被迅速撤掉,男人留下一句你可以再休息一下就准备走,却被金元植叫住:“还给我。”

 

他指的是他随身携带的自动注射器和药液,甚至比他的武器更重要。李在焕停步转身,对金元植所指心知肚明,道:“我替你收起来了,你要药来做什么?”

 

“你知道我情感缺失,还会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吗?”

 

李在焕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宣布:“抗抑郁药。你没有感情,这极易发展成抑郁症,你需要每天注射药物来预防。”这话的语气很像一个医生,像是在给金元植开药方,可金元植听出话里的招摇,李在焕讲这一堆不过是为了向他炫耀自己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这是李在焕最大的罪过,于是金元植说:“光是你知道的这些,就足以构成叛国罪。”

 

男人一笑,眼睛就眯起来,可他的深眼窝和黑压压的睫毛好像给眼睛画了重点,即使眯成一条缝也富有存在感,笑意渐浓。“可惜现在是你在我手上,不是我在你手上,”李在焕道,又问:“如果我不把药给你的话你会怎么样?会患上抑郁症吗?”

 

不详的预感开始在金元植喉咙里淤积。

 

果真,李在焕说下去:“你看,元植,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想让你那么舒服。我想在你身上做个小实验,看看如果你一周不注射的话,会不会自杀。”

 

“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能。”他轻松把手插进口袋,“你是我的囚犯,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金元植说:“你没有理由这么做。”

 

李在焕笑出声,仿佛觉得金元植无可救药,道:“元植,我没你那么爱讲逻辑,也许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高兴。”说完他走出房间,把门带上,嘱咐门外的安保人员把他看紧点。韩相爀正在走廊等他,见他走过来,问他情况。李在焕没答,推开楼梯间的门走进去,掏出一根烟衔在嘴里,不必等他自己找火,跟进来的韩相爀已经点燃打火机冷冷静静地递到他嘴边。李在焕吸一口烟,脸煞白,眼睛红了一圈,道:“他对测试没有反应。”韩相爀问:“录像也看了?”李在焕自顾自道:“他没有反应,瞳孔没收缩,心跳也没有变化,他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说着他闭上眼咬住后槽牙,好像要咬碎怒意,睁眼时缓缓呼出一口气,坚定道:“我要给他断药。”

 

“他会讨厌你的。”韩相爀说。李在焕把燃着的烟夹在手指间,轻声笑得促狭。韩相爀又道:“他救了你。”

 

他诧异抬起头看他,青年接着说下去:“他明知那不是真的,却还是把你护在了身下。”

 

李在焕好容易有些血色了,咬着下嘴唇内侧的黏膜,依旧望着比自己高一点的年轻男人,眼神却跟着烟气飘远。半晌,说:“他是个很善良的人。”话毕被火星子烫了手,他一抖,把烟头抛在地上。韩相爀抬脚替他踩灭了,弯腰捡起来,丢进垃圾桶,道:“人我是已经给你带回来了。”李在焕闻言揉揉疲惫的眼,那柔软模样怎么看都难跟烟草扯上关系。抬手拍一拍韩相爀的背,笑眯眯说:“知道你辛苦啦,我们爀儿,放你一周假好不好?”

 

韩相爀撇撇嘴,道:“算了吧,断药还不知道多大反应呢,我看哥你一个人也搞不定他。”

 

 

金元植不知道断药一周意味着什么,因为他没有任何经验。郑泽运曾反复叮嘱他,他的神经系统异于常人,先天性的无感情在精神连接领域上成就了他,稍有不慎也能造成抑郁症毁了他。这些年来每天一针是他雷打不动的功课,一方面是因为郑泽运的监督和李弘彬的保护,另一方面,他不愿面对如今却被迫面对的,是药物的成瘾性。它不是毒品,长期注射不会对他的生活造成危害,更不会产生耐受性,可两年前赴南美执行任务时因疏忽而意外断药三天的痛苦,依旧让他想起来都冒冷汗。他不明白李在焕为什么这样做,对方甚至没有要从他这里逼供出什么的打算,又何苦这样折磨他。但他很快冷静下来,意识到此时揣测对方的动机其实全无用处,不如先对自己的处境做一番考察。他从床上下来,打量这间屋子。不是病房也不是囚室,像高级酒店的大床房,一面落地窗被贴上特殊滤纸,阳光毫不被削弱,只是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也就难说自己到底身在多高层。身上的衬衫牛仔裤已被换掉,取而代之的是黑色提花真丝睡衣,他对布料懂的不多,可那料子柔若无物,想必价值不菲。同样精致的还有屋里的摆设,清一色灰白,样样合他口味——浴室铺着洁白的瓷砖,浴缸、淋浴间、大面镜子,各个光可鉴人,洗手台上摆着洗漱用品,玻璃杯里插一根崭新的牙刷,仿佛认定了他要在这久住;深浅灰的床具,床边矮桌上放着金属台灯和一只装了水的瓷杯,地上铺着手织杂色羊毛地毯;衣柜里不说应有尽有,他常穿的那几件也备齐了:衬衫,T恤,皮外套,各式牛仔裤,柜底摆一双皮靴、一双运动鞋,煞是讽刺,好像他穿了鞋子能跑去哪似的;角落搁一张原木茶几和两把巴塞罗那椅,跟他公寓里的那把是一样的——这房间和他的房间太像,和他的品味太像,想到这里金元植眨眨空洞的眼,又想起他是没有品味这种富有人情味的东西的,他公寓的布置,四年前搬进去时就是那样,他的品味其实是情报院为他安排的品味。当然他也不是真对室内设计突然产生了空前的兴趣,把屋子里钜细靡遗摸了个遍是为了找出窃听或监控设备,竟然没有。他几乎有一种被请来伺候着的错觉,直到他走向通向外面的门,握着门把手一拧,果真拧不开,提醒他这屋子再亲切也是间牢房。

 

与一切电子设备隔离,屋子里钟也没有,落地窗透进来的光是唯一辨别时间的方式。金元植出于工作原因,平日里忙惯了,此时就是蓦然静下来,脑子也闲不住。他坐在床上望着落地窗,想这其实是人造日光也说不定,人如今什么不能造,李在焕有本事把他掳到这里来,自然也有本事凭一抹阳光骗过金元植和他的生物钟,自己被轻而易举剥夺了对时间的感知,被白瓷砖、灰地毯、两把皮椅子圈养住。天黑之后有人来给他送饭,门底下的板子被掀起来,送进新鲜蔬果和烤三文鱼,甚至还有一杯热牛奶。于情他不该接受敌人的食物,可坚贞不屈那套对他来讲很苍白,况且这晚餐的营养搭配看上去用了心,于理,他便敞开肚子接受。饭后金元植开始做一些无器械的运动,情报院里怎么样了他不知道,李弘彬和郑泽运是死是活也难说,指望他们是没有用的,等机会来了,金元植还得自己逃出去。大概晚上十点——这是他自己猜的——他洗漱之后躺在床上,没有事情做,只好睡觉。梦里也是孔雀与鹿,圆洞粉墙,火海里李在焕抓着他的手,百合金盏花倚着尖耳朵,小女孩跳下兔子洞,洞里又是这间房——白瓷砖、灰地毯、两把皮椅子。月亮升上来,从落地窗洒在他脸上,他脸上的血色像玫瑰一样凋零了,冰冷的山坡上摇曳着枯萎的苇草,万籁俱寂中他独自游荡,沮丧又荒凉。

 

他是被冻醒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可他冷得厉害。保守估计离上一次注射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小时,这症状他记得的,跟上一次一模一样。又有人给他送饭,他没心思进食,体温骤降使他不住地颤抖,他忍着晕眩走进浴室,坐进浴缸里打开热水浇着自己,等水满了再慢慢躺进去。他在水底闭上眼睛,不顾肺部疼痛抗议,决心要躺到水凉,可是显然有人不肯,一只手伸进水底把他扯回现实。李在焕拧着眉毛说你别想淹死自己,在他只顾着咳嗽的时候剥了他湿淋淋的丝质睡衣,拿来一条大毛巾裹着他,半搂半架地拖回床上。他虚弱极了,任由李在焕用棉被、毛毯和双臂拥住他,核心体温过低带来的嗜睡蒙了他的眼,但他隐约希望再醒来的时候李在焕不要在身边,他清楚下一阶段自己不会这么虚弱。

 

下一阶段他醒在被褥和毯子的汪洋之中,但没有李在焕。喘着粗气从床上下来,身上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套新的睡衣,他只觉得多余,扯开扣子把上衣丢在一边。汗珠从他的额角顺下颚滑至脖颈,再翻过锁骨深深的沟壑,落在胸膛起伏的弧度上。灌了三杯冷水以后反而觉得饿,门口又换了新的餐食,中餐和晚餐,原来他睡过了两顿饭。他把有的都吃个精光,胃里的空虚愈演愈烈,房间里的空虚更是如火如荼。他第一次觉得灰白的色调这样入不了眼,干脆关了灯有意往黑暗的角落里钻,看月光顺着落地窗倾倒进来,岩浆淌了一地,四处点起火。汗也跟着淌,可大量的脱水非但没有耗尽他的体力,反而亢奋了他的精神,他热急了,抄起皮椅往落地窗砸去,恨不得砸碎了月亮。当然砸不碎,连窗玻璃都纹丝不动,唯一溅起的水花是一声闷响。

 

第四十八个小时,他发起烧来。烧了一天一夜,把胃里的东西吐的一干二净,甚至一度因高热而痉挛。然而烧退以后他突然好了。虽然四肢都酸软,也算得上神清气爽。在这神清气爽之中他却如临深渊,上一次断药他也就经历到高烧这一关,接下来等待他的只有未知。果然,风暴前的寂静不假,难得好好吃了一顿午饭之后,全新的痛苦席卷而来。之后对时间的概念不复存在,只觉得蚂蚁从毛孔挤进皮肤啮咬大脑,心脏和肺部被人拧毛巾一样拧变形,还丢在地上踩两脚、碾一碾。梦境与真实的界线也模糊,他疼极了就睡过去,斜躺在床上,脑袋挂在床垫外面。恍惚有人把他的脑袋扶起来放在腿上,一只凉凉的手擦掉他的汗,却擦不掉他的疼痛——睡梦里还是一样的疼。下一秒,下一天,还是下一辈子,总之他又从痛楚里醒过来,独自在偌大的房间里发着疯。眼前一花,镜头抛到天花板上去,一晃落下来的时候他又仰躺在床上,手里把床单搅得细碎,徒劳地蹬着腿。刹那间有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抑或一团黑云,总之不该是人间有的东西,压着他,使他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的肚子在被胃酸溶解,感到五脏六腑正化作血水渗入床垫里去,甚至能体会床垫海绵间隙挤压血管的压迫感。紧接着,这股下沉感蔓延到他的胸口和心脏,爬过他的咽喉,蒙了他的脑袋。他整个人哗啦一声陷下去,被床垫活埋、被地板活埋、被整个的地球活埋。他就要死了。他的脑子自断药以来空前的清醒,他意识到他就要死了。他突然着了慌,害怕了、恐惧了、想要求饶了,他以为自己是不怕死的,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个人。可是求谁呢,他张张嘴想要喊出些什么,发现没有什么好喊的,他的生命被无关紧要的人事物填满,连自己都是无关紧要的。他想通了,也就撒了手。

 

可是有只滚烫的手抓着他,想是死神,原是李在焕。还活着。失去意识的时候眼前一片黑,不知是自己短暂的神经性失明还是当时真的天色已晚,而此刻这屋子亮堂堂,照出一地的狼藉。自己想必闹过一番,暂时累了才任由李在焕握着自己的手。但,看看李在焕,看他端端正正坐在床边,这满地的碎瓷片、湿地毯还有翻到的茶几都耽误不了他脸上泰然且疏远的关怀,金元植的自尊心蓦地被刺伤,无明业火凶猛蹿上心头。他一把攥住李在焕的手,从指甲盖到筋脉都叫嚣着疼痛,可他不管,他恨不得捏碎对方的每一根骨头,他要李在焕与他同痛。李在焕冷不丁被他袭击,避闪不及被拽得扑在他身上。金元植受到莫大鼓舞,浑身力气犹如煤气炉关火前猛地一冒,翻身压住李在焕。他伸手去掐对方的脖子,可男人反应过来,毫不留情地拽住他的头发。他们从床上打到床下,李在焕始终被他压在底下,地板上的碎片在他腿上划出几道血痕。金元植见了血,更是煞不住躯干中心那点原始的暴戾——二十一世纪中期的文明是全人类史上最文明的一段文明,他绝对的理性与无情又将他塑造成这文明里最文明的人类,可李在焕的血像当头一棒,把他打回蒙田与卢梭讲的人最自然的模样——仅仅出于娱乐而每时每刻地搏斗,生吃掉落败的敌人,并且与每一个经过的女人做爱。金元植长期受训,体格本就胜李在焕一筹,再加上李在焕理智尚存,更敌不过对方的疯狂。他吃痛叫了两声,被金元植掐着下巴举起来,狠狠往门上砸。

 

金元植的理智虽然岌岌可危,这些年来的训练却深植在骨子里,他太清楚如何摧毁一个人的尊严,即使那手段为常人不齿,可道德之于他犹如乐音之于听障者。他攥着李在焕盈手可握的尖下巴,曲起膝盖挤进对方两腿之间,咬牙威胁道:“韩相爀就站在门外吧?我在这儿上了你的话,他一定会听到,对不对?你想让他听到你被强奸时的哀嚎吗?”

 

李在焕不在乎落下来的长刘海遮了眼,平视他的眼睛,不紧不慢道:“这房间隔音很好,谁也不会听到。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以为我不敢?”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把药给你。”

 

“你这狗杂种!”他又加重了捏着对方下巴的力道,用力把他往门板上一撞,发出嘭的一声,听起来痛极了。可是李在焕只是扬起嘴角笑,甚至腾出闲暇来把遮眼的刘海吹起来,露出他漾着水波的大眼睛,回答:“来啊,有种就杀了我。”

 

“杀了你?我不会杀了你。我要让你痛苦,我要让你哭号,我要他妈的让你——”

 

他停在那里看着李在焕和他眼睛里的自己。那面湖曾经风平浪静波澜不惊,随时迎接他纵身跃入;可如今它跌宕了、浑浊了——李在焕在他手心里发着抖,脸上那泰然而疏远的关怀像泥像的金箔簌簌剥落,露出底下的恐惧与悲伤。他看上去和韩相爀意识里的那个男人太不一样了,现在的他太坚强,坚强得太凡夫俗子。金元植注视着他眼里自己的倒影,狰狞的表情那样陌生,让他明白到是自己亲手抹杀了那个精灵一样的李在焕。

 

“元植?”李在焕伸手撑住金元植下坠的身躯,好让他不要直直倒下去。

 

眼前一片黑,他跪在地上大口喘气,用噎住的声音断断续续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李在焕把一只手按在金元植心口,安抚道:“这叫做愤怒。你现在感受到的,叫做愤怒。”

 

“让它停下……”

 

“不行。”

 

 “天哪……停下——” 他手心全是冷汗,眼眶却烫得发疼,一眨眼睛,满脸都湿了。

 

“你现在什么感觉?”

 

“够了、够了!”他突然地崩溃,把尊严和理智抛开,为了生理上的解脱乞求道:“把药给我,把药给我——”

 

李在焕拨开他胡乱挥舞的手臂,不在乎他一身的汗,把他湿漉漉的脑袋往怀里揽。“再忍一忍,你的情感已经开始复苏了,”他的手指插进金元植汗湿的短发里,把每一个结都小心梳开,“很快就不痛了,我保证。”

 

金元植哪里肯信,抓着他的衣角不依不饶:“你怎么能保证——”

 

李在焕依旧一下一下抚着他后脑的发,哄道:“我是个医生。你要听医生的话。”

 

李在焕的声音有如魔咒,金元植刚才闹了半天,又许久没有进食,早是强弩之末,伏在对方肩头起初哭得很凶,渐渐累了,又睡了过去。那之后记忆一片混乱,也许他又醒来发了几次疯,亦或只是他疯狂的梦境,可以肯定的是,梦里李在焕一直是在的。再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落地窗外火红一片,却难说清是朝霞还是晚霞,就像金元植试着抬抬麻木酸软的手指,也难说抬起的是小指还是无名指。可就这一点点动静,都足以引起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李在焕的注意,对方从手里的书中抬头,道:“你醒了。”

 

他只好撑起酸胀的眼皮,哑着嗓子问:“现在几点了?”

 

“六点十五了。你饿了吧,我叫人做饭送上来。”李在焕把书随手放下,走到床边拿起床头的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的——跟那头嘱咐了几句做些清淡好消化的,挂了电话,又问:“你现在觉得还好吗?”

 

“好多了。”

 

李在焕在他床边坐下,低头看着他,说:“抱歉让你感受到的第一种情绪就这么负面,但这就像新生儿必须要哭出来才能存活,对你来说也是一样的。”

 

金元植望着他出神,看他嘴角的青紫色淤伤煞是鲜焕好看,想必是自己打出来的,忍不住问:“你的伤疼吗?”

 

对方也不跟他客气,夸张地捂起嘴角,用一种很卡通的声音添油加醋道:“可疼了——你要不要道歉?”

 

他试着笑,未遂,只好回答:“我感受不到歉意。”

 

李在焕大力揉了他的脑袋,道:“没事,慢慢来。欠着以后一起道歉也可以。”

 

金元植不擅长这种无意义的亲密接触,清了清嗓子,把目光投向椅子上扣着的书,问:“你在读什么?”

 

“《济慈诗选》。”李在焕回答,走过去拿起书,说:“我读给你听?”

 

“我不懂诗。”金元植试着回绝,可对方已经重新在椅子里坐下,低声自顾自念起来。他听不懂什么妖女什么骑士,可他终于有机会端详端详李在焕,从见到他到现在,一开始是被无数台监控设备挡着,后来又被断药症状蒙了眼,如今他挨过种种困难,终于等到这一刻。他要好好看看他。

 

他像那种古旧的建筑,罗马许愿池或佛罗伦萨圣母百花大教堂,金元植在欧洲执行任务的时候被李弘彬忙里偷闲拽着去看的,当时不懂它们的美,如今还是不太懂,可李在焕让他想起它们。不是说李在焕真与它们一样苍老,他记得对方说过比自己大,左不过三十岁,倒比三十岁看着年轻,却比三十岁看着憔悴。是那类被精心保护的古建筑,经年的雨雪磨蚀也赶不上人们修缮它的速度,不断在它倔强的结构里填进新的砖石,技艺那样巧夺天工,骗过健忘的人类,忘了它经历过的人祸与天灾,忘了那天衣无缝仿古的漆本是个补丁。李在焕坐在那,眼里糅着金子唇边衔着鸢尾,一寸寸日光都歌颂他难摹难画的年轻貌美,可他的美貌与年轻不合时宜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像一条被缝合得太精美、精美得可以被称为艺术品的伤口。

 

他跟着痛了一下,鼻子一酸,有了一点泪意。任何一个哭过的人都清楚如何仰头忍泪,可金元植不知道。他毫无经验地慌忙抬手抹眼角,惊动念诗的男人,对方抬头一愣,随即朗朗地笑道:“哭什么,我的声音这么难听?那我才要哭了。”

 

“我到底怎么了?”

 

李在焕把手里的书一合,不打算再读下去,向他宣布:“你的感情开始恢复了。”

 

他先是一愣,随即挑眉挑得促狭,反驳道:“不可能,我——”然而他迅速被打断:“你有情感障碍,你生下来就是这样子,对不对?” 男人仍然坐在椅子上,身上那股令金元植不快的泰然又回来了,仿佛他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他说:“元植,不是的。你的情况不是天生的缺陷,而是人为的破坏。你本来和别人没有什麼不一样,会哭会笑会生气,后来为了降低追兔子的风险,为了把你培养成完美的潜入者,他们压制了你的全部感情,追兔子的几率果然大幅降低。你是这项科研成果的结晶,你是最成功的试验品,”他突然停在这里,像是一口气喘不上来,可是最后他还是长舒一口气,把话讲完:“你以为他们为什么要你每天注射药物,那不是抗抑郁药,那是情感抑制剂,必须长期注射才能维持效果,断药七天就会开始衰退,它的成瘾性是配方里特意添加的,是故意要拴着你。”

 

金元植定定看着他半晌,这一次倒笑了出来。他是经历了一场高烧不假,可还不至于烧坏他的脑子。他用一种带有劝解意味的轻蔑语气回答男人:“我从记事起就是这样了,还轮不到你来讲我的故事。至于我感受到的所谓感情,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我经历的真的是情感吗?是你在给它贴上‘情感’的标签。你要怎么证明这不是生理上的不适?你怎么证明它不是戒断抗抑郁药时的必然症状?”

 

男人的脸上浮现几分怒意,咬咬嘴唇,反驳:“用理智评判情感就如同让盲人评论画作。”

 

“随你怎么说。”金元植瞪着天花板,不再看他。

 

拿他没有办法,李在焕又软化下来:“你累了,吃了饭再多睡会儿吧。别砸我东西了啊,很贵的。要什么就打电话,会有人给你送过来。”




TBC



这篇其实我是在拿来做电影的大纲 一开始的人物原型就是拉啃 所以写出来也算是帮助自己理清思路

故事情节可能会比较复杂 我又担心自己智商太低出很多bug或者讲得不清不楚

我是非常喜欢听好话没错啦 不过读过以后如果能给一点中肯的建设性的反馈 比如会不会写得不清楚啦 或者人物动机不明 故事情节有明显漏洞 之类的 能抽空给一些意见的话 我会感激不尽🙏🙏


评论(11)
热度(46)

© FAyE_ Kohara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