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彬】围城(中)

前文点我




确认了他的前男友身心都还健康以后,李弘彬把回首尔的机票往后改签了一天,不为别的,只为抽出一个下午独自坐在大学校园里发发呆。他知道这样有逃避现实的嫌疑,但他急需绝对的清静。母校正值期中考试,学生个个行色匆匆,没有人在乎他。那最好。他坐在熟悉的学校草坪上看一本旧书,试着找回一些久远的情怀,但他把第二十九页第十五行看了六遍,终于放弃。把书一合,撑着下巴懒洋洋地眯起眼睛,看不远处一对情侣在图书馆门前吻别。他从前也与一个姑娘这样吻别过,但他谈恋爱谈得一直朴实平淡,如今竟记不清对方是金头发还是黑头发,分手又是在大三还是大四。

 

从高中到现在,他的仰慕者排起队来,从明洞排到忠武路总是有的,其中一半倾倒于他的美貌,一半倾倒于他的家产,可这两样又往往把他塑造成高岭之花,使倾慕者望而却步,真的敢接近的只有寥寥几个——格外好色或格外爱财的几个。李弘彬不怪他们肤浅,他以为自己也不是什么有深度的人。这些想要入侵他的世界的人,真的踏足只怕又要嫌他过得平淡了点。然而金元植不急着闯进他的世界,男人主动卸下甲胄邀请李弘彬进入自己的领地。金元植的出现之于李弘彬清平的生活,无异于梵高拿刚画了《星夜》的画笔往罗伯特·雷曼的《无题》上抹了一撇。他的朋友黑白两道三教九流,从国会议员到纹身师,各个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叫得亲热,并且毫无保留地通通愿意介绍给李弘彬认识。其人也不拘小节,前一天能为给李弘彬庆生包下高楼顶层的整间旋转餐厅,后一天就能骑着机车载他到五公里外蹲在马路牙子上吃冰。李弘彬骨子里那点矜持一开始还作祟,权当是玩玩而已,尖牙利嘴拳打脚踢一个也没落下,全被金元植揽入怀里。有一天他们散步到深夜,金元植谈起自己的家庭,讲到心酸处在他眼前落泪,李弘彬心里狠狠一揪,才明白玩着玩着早把自己玩了进去。他知道这些话对方只跟自己倾诉,便不再怀疑金元植的真心,可真遇到一个献出真心的,李弘彬又慌了神。他的人生阅历不如金元植丰富,恋爱方面的经验更没有外人以为的多,因此对金元植他并不敢说十拿九稳。

 

订婚当日依李弘彬的意思,只有双方家人在场。搬进同居的公寓那天,还是有人络绎不绝地送了贺礼来。李弘彬那边多半来自家族世交,金元植这边则鱼龙混杂,甚至从纸箱子里拆出一盏霓虹灯牌,写着You Only Live Once. 那时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管住金元植是不可能的,这就犹如小孩抓泥鳅,抓太紧了只怕要溜掉。好在他李弘彬也不是个超然物外的人,上流社会的孩子,再内向些也是人堆里长起来的,金元植自己快活却要他守在家里,想都不要想。从前他少交际多半是懒,真勤快起来,要不了几个来回就把身边人撩拨得神魂颠倒,将金元植几个至亲好友收入麾下。亲友无一不惊异于他们经营有方,在如此混乱的境地下竟甜蜜稳固,俨然一出无人可以插足的开放式关系。可这亲密无间是一台精密仪器,越是极端平衡就越怕外力破坏。

 

他迟了一天回到首尔,一下飞机就被拉到公司,不在的这几天落下许多工作,秘书给他把最紧急的几件挑出来优先处理,不处理完不准走。他强打起精神批阅文件到下班时间,金元植来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没回,但是很迅速地收拾东西开车回家。公寓里没有开灯,大概是金元植不想开,他就站在黑暗的玄关里脱鞋。他闻出空气里的酒味,本想责备一句,念及对方这几天过得不可能顺心,所以又咽下了。而沙发上坐着的人把酒杯往茶几上不轻不重地一放,问:“你去美国干什么了?”

 

他没看他,边专心拆领带边随口回答:“我不是告诉过你么。他家里出了变故,需要我去看看。”

 

“那我呢?”那人答得很迅速,好像早就酝酿好一席话等着他,“全韩国的媒体都在指责我,我就不需要你吗?”

 

李弘彬听出他话里三分醉意,安抚道:“元植,这种事情你不是没处理过,我相信你很有经验,用不着我帮忙。”这话语气平和,不像一个坐了十四个钟飞机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公司处理了一下午业务的人会有的态度,可是金元植知道李弘彬总是这样,总是很理智很温柔,尤其当他嘲弄讽刺某件事的时候。他恨自己太了解李弘彬,不肯像外人一样被刀刃外的棉花和枪子儿外的糖衣骗过。金元植往沙发里一靠,双臂抱起来,俨然他才是这屋子里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那个——“我很有经验?我看是你在国内玩腻了,才丢下我跑出去玩前任。”

 

李弘彬的修养很好,太好了,竟压下一肚子的火气,跟他讲道理,语气犹如向一屋子昏昏欲睡的股东梳理上个季度的财政状况:“你少说胡话。你之前在外面怎么玩,我从来不管你。现在出了事,你又要我管你了。你不能又要自由又要庇护,这对我不公平。”这番话调子再不卑不亢,也已经是责备了。金元植不想在对方面前显得太失态,拿起见了底的杯子,边往酒柜走,边低声问:“你为什么不管管我?”说着他拿起威士忌,却见里面也只剩几滴,霎时怒上心头,把酒瓶往大理石台面上重重一磕,语气不善道:“你是我的未婚夫,你怎么能不管我?!你要是早管着我,就不会出这种事!”

 

李弘彬打小反应极快,可此刻因为对方太过不可理喻,反而愣了几秒,反问:“你的意思是都怪我吗?你自己乱往酒吧里钻,瞎了眼下错手,酒后乱性闹大了,我说什么了?这一次,还有之前那么多次,我都算了,我接受你个性里复杂混乱的一面,现在你倒怪到我头上了?”

 

“别说的好像你就在家清清白白。你跟我那几个兄弟不也打得火热?你跟孔灿植的事情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弘彬怒极反笑,“金元植,我从来没有把别人带上过床。你呢?”他说着说着抬高了声音,“你喝醉了酒干的那些事现在满大街都知道了,你嫌我不够清白?!”

 

金元植在认识李弘彬之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那样温柔,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恶毒。他冷笑着说:“你清白,你清白就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跑去美国撅起屁股给前男友操。”

 

句子的尾音被巴掌声盖过。金元植愣了半秒,一甩手,听见玻璃杯砰然碎裂的声音,才想起来刚才一直握着那个空酒杯。他揪着李弘彬的领子往墙上一搡,却愣住了——不知道是该亲吻他还是掐死他。李弘彬的反应总是比他快半拍,挣扎着挥开他的手。金元植读出那一挥手本质是一个妄图逃离的手势,他不能容忍,红了眼,胡乱去抓对方,脚下又不稳,连带着一起摔在地上。他突然很绝望,想不出这闹剧该如何收场,担忧彼此就这样无休止地扭打下去,一直到一方咽气。然而有人咬牙切齿地低吼他的名字,像天边传来的闷雷。他醒过来,在一屋子浓稠的黑暗里,把身下男人脸上的表情看得很清楚。他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他知道自己此时也一定是一样的狼狈。于是突然地自我厌恶,他爱着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弘彬,终于被他打败了。

 

李弘彬仰躺在地上,脸上有水,可是哭的不是他,眼泪是金元植的。他松开李弘彬,起身擦干脸,站在原地平复了呼吸,轻声问:“彬呐,你是不是根本没有爱过我?”对方来不及回答,可是他根本不要他回答,接着自问自答:“你只是从你众多追求者里挑了最理想的一个,你总是很理性。你只是权衡利弊才选了我。”

 

“你再说一次?”黑暗里,有人沙哑地开口。

 

“我说你根本没有爱过我。”另一个人,一样沙哑地回答。

 

他们沉默了很久,好像从此将有无尽的时间用来蹉跎。

 

“金元植……我把一切都给你了,”他嗓子很痛,只能用气音讲话,非常讽刺,以前在床上,对方最喜欢的就是他这耳语一般的气声,“我把我最后能给的也给你,”他顿一顿,下了决心,“从今天起我不爱你了。”说完他摘戒指,有点紧,取下来要费一番功夫,可是即使这个时候他的动作也是冷静克制的。他把订婚戒指放在茶几上,经过面对着他站着的金元植的身躯,拿上自己的公文包,穿上鞋子。

 

金元植听见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他恨透了李弘彬,那人把他惯坏了,坏到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然后又随手一抛,不要他了。他是天底下最狠毒的人。可是他只恨了他两秒半,恍然反应过来,走廊尽头电梯井里,电梯逐层下落,那个人正在脱离他的生活。他后背一凉,慌忙抓了钥匙跑出去,光着脚追到地下停车场,心里排练好任对方拳打脚踢也一把搂过吻住的狗血戏码,然而车位空荡荡,人已经走了。

 

两天后李弘彬差人来家收拾东西,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收拾,无非是电脑和几摞文件,他不是个热衷打扮的人,衣服多半是金元植挑好了买给他的,现在统统不要了。金元植倚在门边看两个西装革履的工作人员效率极高地打包告辞,留下依旧挂得满满的衣柜,书架上自己收集的绝版CD一丝不苟,鞋架堆满自己喜欢的运动鞋……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世界少了李弘彬还是这样满,满得从胃一路堵上喉咙,令他作呕。

 

胃里不舒服,心里也不舒服,他失眠了一夜,第二天决定要挽回李弘彬,一方面因为他确信彼此仍是相爱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有这个自信。他开始像追求他的时候那样,送花,送亲笔写的信,一封一封地诉着衷肠。他知道李弘彬尽管长到二十八岁,骨子里仍含着十八岁少年人的近乎天真的浪漫,他知道他很吃这一套。他不知道的是,被呵护大的李家的小儿子在与他订婚的这半年时间里突然长大了。有一天金元植在信纸上写下一句“我快要被对你的思念压垮了”,盯着句尾那个句号一阵鼻酸,觉得非常感动,想必也能感动对方。他把李弘彬留下的订婚戒指封在信封里,连同这封催人泪下的信一起寄出,一周后收到这么多天以来的头一封回信。然而不是回信,他的才华横溢和他的感人肺腑,连同那枚戒指一起被退了回来,信封连开也没有开过。

 

金元植的自信头一次在李弘彬这里碰了壁,碰壁的结果往往是要去堕落。他开始大量的喝酒,舆论的劲头还没过去,他不能到公共场合去喝,于是就在家里喝。他自小的性格就是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所以被他挑来做朋友的虽然九行八业泥沙俱下,却心照不宣地共享了同一个特质,那就是凡见友人堕落便热情欢送绝不插手*[1]。没了约束,金元植就差没往家里招妓,可是他还是没这么做,这个家不是他一个人的,一旦他把别人往家里带了,无异于率先承认了这个家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他在家里喝得很难看,把易碎的东西有心无心地砸了个七七八八,然而天一亮他还是要打起精神做生意,衬衫熨帖皮鞋锃亮,毕竟首尔很小,江南更小,撞见李弘彬的几率很大,所以他煎熬也必须煎熬得很体面。

 

首尔真的太小,李弘彬很快对金元植近来的生活状态有所耳闻。他清楚对方变本加厉地沉迷于酒精,可是有一次在街上无意望见的时候,对方正准备钻进轿车里,看上去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不像是整晚整晚抱着酒瓶子入睡的。只有那么一个晚上,李弘彬难得早睡,却整夜的不安稳,梦里有无数只雷内·拉利克的花瓶在他脚边碎成一地的水晶渣子,困住他步履维艰。他被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震醒,一看是金元植。那人知道他工作忙又睡得浅,从刚认识的时候就鲜少半夜给他电话,这时候冷不丁打来一个,李弘彬不可抑制地紧张起来。大约有某个知名导演讲过,深夜不可写感情戏,因为第二天早上清醒的时候再读,往往觉得煽情过分。这铁律连理智的李弘彬也逃不脱,他犹疑片刻,赶在铃声灭掉之前接了起来,那一头却不是金元植。可男人的声音也不陌生,是金元植一个认识多年的好友,也跟李弘彬曾经交往甚密。男人告诉他,金元植吐得厉害,还要喝,这么喝下去只怕要出事,你能不能来劝劝他。怪那夜色如水,浸得李弘彬骨头也酥了,他心一软,差点答应下来,却听那边一阵抢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含混不清,可别人或许听不懂,他听得懂。

 

他说,别打扰他,我不想他看到我这样。

 

说完电话就挂掉了。李弘彬坐在床头,看落地窗外高楼大厦间仍有零星的灯不知疲倦地守着。他也不知疲倦地坐着,如水的夜色酿成了酒,从东边淌下来,淌在那一方一方冰块一样的灯光上,随后就冻在了窗沿下,垂落一条一条模糊、有棱的、散着光晕的冰柱。然而他的泪最终也没有掉下来,最多就是模糊了双眼。他抹一把眼眶,躺回床上,在上班之前,他还能抓紧睡上两个小时。

 

金元植这样不知节制地喝酒,以为会把自己喝出一个急性肠胃炎或慢性胃溃疡,最好是喝到送去洗胃,制造一个转折点。他想象自己苍白着脸,了无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到那时候,李弘彬也许会送一束花来,甚至可能亲自来探探病。可是他没把自己喝出什么问题,小孩子和老年人是脆弱的,而他快三十岁,正值壮年。尽管如此,他还是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他不能罔顾自己的事业,他弄丢了爱情和婚姻,不能再弄丢辛苦经营起的财富。

 

他决心振作起来,从收拾屋子开始。他吩咐佣人把酒瓶子收集起来搬去回收站,沾了呕吐物的地毯也扔了。至于李弘彬不要的那些东西,他没交给别人处理,亲自打包了,在公寓里腾出一间房专门安置。他满意于一切都归整得很有条理,是李弘彬最爱的那种窗明几净,可是原来还有漏网之鱼。过了两天,他为即将到来的一次宴会找两只袖扣,却在抽屉里翻出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里面一颗钻石耳钉像一只眼,透过茕茕孑立的他,凝视着更旧的那个他。

 

更旧的那个他在汉江边牵着李弘彬的手,把另一枚耳钉的下落一五一十地报备一遍。他等着对方像刚恋爱时那样甩了他的手使着小性子跑出去,再被自己追上从后面抱住。可是他等来李弘彬的笑,对方说这没什么好生气的。金元植赔笑的脸都准备好了,却没了用武之地,心里不是滋味,又没有不是滋味的立场,只好把那点没有来由的情绪随便往个角落一塞,犹如早上赶时间时忽略掉一粒扣错的扣子。

 

一粒扣子错了,接下来都不会对。他之后又有意无意地带回过陌生香气和口红印子,只等李弘彬跟他闹情绪发脾气。可是他忘了这故事不是他一个人在写,别人怎么给他添一笔,是不由他控制的。有一天他正在上海出差,接到李弘彬的短信,说是要跟孔灿植去滑雪。他不知道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这么熟了,就像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可他不能阻止,这一切的起因是他自己。出完公差金元植回家,推开无人的公寓,一屋子的呆滞的空气,连时间在这里都格外慢一些。所以他也还没有长大,胼手胝足的岁月辜负了他,他还是二十岁,到处野性贪玩,清晨踩着疲惫与空虚回到他独自租住的廉价公寓,一头倒在二手沙发里,就是猝死了也没人收尸。

 

他站在玄关里发呆,突然听见走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时间跟着门锁齐转,转回二十八岁这一年。他订了婚,他的未婚夫从滑雪场回来,一推门见他站在门口,不由得啊呀一声,叫了句“植啊”。金元植微笑起来,说你回来了,走过去拥抱他。李弘彬举起手来环住他,双臂长成迷墙,挡开漫山遍野的险恶荒芜。

 

他的心原来是没有翅膀的,即使拆了城墙也飞不出这三尺围城。

 

金元植拿着那枚耳钉坐在地上靠着柜子痛哭。当时写信的时候太急着讨好李弘彬,再掏心掏肺也有点征服意味,反而顾不上难过,而此刻他终于闲下来审视自己的内心,才发觉当初那一封封信并不只是计谋与手段,他确确实实要被对李弘彬的爱与思念压垮了。他把剩下那枚耳钉取出来,对着镜子捣鼓了许久。耳骨上十七八岁的时候打过一个耳洞,近一两年为了正式场合很少再往里戴东西,虽然不说完全长上,也多少黏合在了一起,这个时候要再戳进去,必须出点血。但还是咬牙戴了上去,一连几天睡觉的时候都不敢胡乱翻身,压到就钻心的疼。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高二在街边小店打耳洞的时候都好好的,十多年后拿贵金属扎进去,耳朵后面居然长出一个软骨增生,平时不痛不痒,最近一两天工作太忙,身体状态不佳,就又痛又痒。这时候距离他们分手,已经过去了三个月,首尔入冬了。三个月里李弘彬把金元植追他时用的一套手段学以致用,身边的人川流不息不曾断过。金元植在领教了网络暴力的厉害之后收敛了一阵,可身份地位毕竟摆在那里,管他喜欢不喜欢,总有推不开的局。两人一开始在外还回避着,然而首尔不大,上层圈子更是鹌鹑蛋一样小,人际关系又错综复杂,要想对一个人彻底避而不见,干脆与整个社交场作别。二人撞来撞去,总不免打个照面。有一次在一个马球比赛上被记者拍到同框,这些当初处心积虑拆散他们的新闻工作者一转脸又急于修补他们的关系,讲他们已从往事走出来,由恋人转为好友。

 

十一月底在澳门有一个慈善晚宴,李弘彬和金元植都受邀参加。金元植到的晚了点,进去的时候餐前酒已经开始了,人群像羊群一样一丛一丛地聚在一起。好在以他的交际手腕,拿上一杯香槟,哪一丛都凑得进去。金元植边寒暄着,边越过这堆人往后望,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挽着李弘彬,微笑着仰着头看他谈笑风生。那是李弘彬的新女友,认识不过两个月,但据说已经认真地准备要结婚了。女人是日本零售业巨头的千金,相貌年龄性格家世都无可挑剔,这场跨国联姻对两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那姑娘与金元植对上视线,他就顺势推脱掉这一摊,含笑走过去跟她握了手。日本姑娘韩语不行,他对日文更是一窍不通,连忙对李弘彬说:“你不打算介绍我们认识?”李弘彬操着流利的日语向女人说了几句,再转过头对金元植说:“她说她早听说过你。”金元植笑了两声,自然而然地与她攀谈起来,没能聊几句,酒会很快结束了,他们被请进会场,到各自的桌上坐下。再一次见到李弘彬的时候已是深夜,宴会的主人把赌桌搬到了会场里,执意要请金元植去试一试手气,李弘彬和他的女友也在。那日本姑娘正坐在轮盘桌前,李弘彬在她身后站着,手自然搭在她裸露的肩上,脸上微笑着,但金元植远远就看出他呆的不耐烦了。他花了点小费吩咐侍者请李弘彬过来,自己在露台上等着。对方一脚踏进夜色里,边走过来边说:“你找我?”

 

“也没什么事,里面呆的闷了,”金元植把酒杯顺手放在栏杆上,转头道,“他们这个花园布置的很有意思,一起逛逛?”

 

“元植,我……”李弘彬很好莱坞化地眯起眼,指了指身后的赌桌,意思是自己抽不开身。

 

“那一局还要好久呢。我有点醉了,一个人逛丢了还要麻烦大家来找我。”

 

李弘彬回头看了一眼,叹口气,抬手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金元植踏进小花园里,也不讲话,走到一丛勒杜鹃旁才扭头对李弘彬说:“最近见你的时候总是人多口杂,现在清净了,我还欠你一个道歉。”

 

李弘彬笑着摇摇头,“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拍一拍金元植的上臂,是非常社交化的那种肌肤之亲,“不怪你,你不用道歉。”

 

金元植突然非常泄气,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要他的承诺,不要他的忠诚;分手后不要他的戒指,不要他的情书;如今时过境迁,要把话说开的时候,竟连他的道歉都不要了。金元植有许多要给予的东西,找不到收件人,便开始把一片好心胡乱地塞进对方怀里,对李弘彬说:“我听说你们要结婚了。”

 

“你消息倒灵通。”

 

金元植正色道:“你再考虑考虑,你会后悔的。”

 

李弘彬笑道:“你好像很了解我。”

 

金元植突然成了较为理性的那个,分析道:“你不爱她,结了婚不会给她好过,她的家业不比你小,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受不了这个委屈,自然也不会给你好过。”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过得不好呢,”李弘彬站定,插着兜低着头轻巧地踢走脚边的小石子,“你又没有跟我结过婚,说不定成了家我就学乖了。”

 

“要你守着一个你不爱的人是不可能的,可你欺骗了她的感情自己又会愧疚,”金元植顿了顿,胸有成竹地下定论,“弘彬,你根本不是当人渣的料。”

 

美人不怕被说丑,瘦人不怕被说胖,人受言语所伤,只有可能是被戳了痛处。看对方的表情,金元植知道自己说中了。当圣人李弘彬不够高尚,当小人又过于心软,最悲哀莫过于连环杀手人性尚存。他又觉得自己太过犀利了点,正酝酿一席温言软语,有侍者走出来,说是主人催请了。这个主人爱热闹,宴会一直到后半夜也不散,李弘彬心里不痛快,喝了不少酒,醉是没有醉,一个劲的反胃,干脆借口去洗手间,站在马桶前弯着腰抠自己的喉咙。他干呕了一阵,以为吐不出来,转身要走的时候胃酸杀他个回马枪,终于把一肚子酒吐了出来。这一吐竟一发不可收拾,他扶着隔间的板子咳了两声,身后突然传来敲门声,痛恨自己刚才没上锁,金元植推门,说:“我听着像是你。”

 

他来不及回答,又一阵恶心,但已经吐不出什么东西。金元植挤进来给他拍背顺气。李弘彬吐的差不多了,腿一阵发软,把马桶盖子放下来,自顾自坐在上面垂着头擦嘴。金元植站在角落里也不说话,大概是打算确认他没事了再走。可是他怎么会没事,这个人在他的世界横冲直撞了一番,好容易清净了,又过来向他大放厥词,他怎么还敢指望他没事。李弘彬突然生气了,但是平时的李弘彬不会为了这一点小事生气,所以他打算不做平时的李弘彬。他决定自己现在喝醉了,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质问道:“你可以出去了没有?”

 

金元植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要回答什么,又被李弘彬抢白:“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对我的生活指指点点?我结不结婚关你什么事?”

 

男人沉默了一阵,仍然站在他身边,语调却好像跪了下来:“我不敢说是为了你好,但也不想你过得太差。”

 

李弘彬干笑了两声,猛地皱起眉,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是想,如果你离了我能自由快乐,那我情愿让你自由快乐。可是如果你既不自由又不快乐,那不如回来。”

 

金元植今晚的每一番话都太诚恳,让他觉得倘若拒绝这番好意自己反而成了恶人和蠢人。他投降了,他的语气也跪了下来,姿态甚至比对方还要低:“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婚你不要我结,我就不结了,”说着他抬起头望着男人没有表情的脸,接着说,“但是只有一件事,元植,我求你听我的。我希望你能放过我。”

 

我希望你能放过我,这样我才有可能放过自己。

 

金元植看着他,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抚平他额前掉下来的凌乱的发,眼里的疼惜,是世人费心呵护即将消失的大堡礁的那一类悲天悯人的疼惜。男人的手最后拂下来,捧一捧他的脸,然后把手插回口袋,打开门走了。

 

 

婚没有结成,家里给媒体打了招呼,尽力把影响压到最低,可是纸还是包不住火的。日本和韩国的媒体都突然想起他是与金元植也订过婚的那一位,仿佛挖到了宝,一个个恨不得生吞了他。那天他坐在李宅的会客室里,他父亲在对面抽一支烟,烟雾缭绕里他看看这一对父母,他们从虚空里把他拽出来,现在他们却往虚空里走去了。他觉得很对不起他们,是跪上三天三夜也难洗清的罪孽。他暗暗下决心,无论他们如何发落都言听计从,可最后他母亲只是对她宠爱的小儿子柔声说:“你爸爸建议你去纽约住一段时间,再回商学院念一个学位,充实充实自己,也顺带避避风头。家里……你姐姐会帮衬着,你不用操心。”

 

烟子熏了眼睛,他簌簌落下泪来,点头哽咽着说好。

 

一听说他要去纽约,圈中好友纷纷来为他饯行。连那种只打过一个照面压根想不起名字的,都要来对他说一句‘首尔没了你会极其乏味’。可他知道,首尔没了他,照样的是首尔。饯行的人免不了要带份手礼,有些送礼送得也不高明,搬来一台古董天文望远镜给他,好像他能随身带到纽约似的。他撇开这些身外物,坐在房间里收拣细软,二十九年的人生,一个箱子就装下了。家里的佣人挑了几件看着易携带的礼品拿进来,问他有没有要带走的,他就一件一件拆了,其中有一本《孤独星球》的纽约篇,没有署名,可是掉出来一张贺卡,上面的字他一看就知道是谁。

 

贺卡无非是那套社交辞令,祝他一路顺风身体健康,并期待着他有朝一日能回来一起再在酒会上相聚。他翻翻白眼,心想这人外交手段着实高明,时时刻刻给彼此留着退路,不管过去多么不堪,场面话照旧圆滑。书看着很实用,他装进了随身的包里,贺卡他随手扔下了。去纽约的长途飞机上他想起这本书,拿出来解闷,翻到讲著名教堂的那页,页码隔壁一行手写的小字:“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幻想我们悲惨地共度余生。”他对着那行字愣了一会儿,顺手搁在一边,到了住处整理行李时才发现书就这样被他无意遗落在了飞机上。

 


 

[注1]:出自木心《素履之往》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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